西番雅徘徊再三,总算鼓足了自出生那日积累至此刻的所有勇气,向一家看上去不怎么起眼的小饭馆走去。他已顾不上思考为啥这可怕无人的城市里还有饭馆一类的东西,男孩已经没有食物储备了,他急切地需要补充物资。 小饭馆由黑黔黔烟熏色的石块砌成的,石块大小不一,墙面歪歪扭扭,没有倒塌堪称建筑奇迹。木头门框非常陈旧,上面布面刮痕,却擦得非常干净。门把手是紫铜铸的,刻了百合祥纹,年代久远,被摸得黑亮黑亮,光滑如同暖玉。 男孩小心翼翼旋转把手,店门嘎吱嘎吱响着敞开了。阴沉的店铺睡惺朦胧地张开了漆黑大口。 店里空荡荡的,森冷的空气中回荡着若有似无的吱嘎怪声。 男孩扶着门等待眼睛适应黑暗,渐渐的,桌椅轮廓如同退潮时的黑礁一般,自幽暗的海水中缓慢浮现。 “有人吗?我……啊────!”西番雅突然尖叫着往后跳开,一个半人高,身着红色高腰裙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面前,正仰头注视着他。 那小姑娘的头发黑漆漆泛着一圈暗红的光泽,她乌溜溜的黑发编织成细密的小辫子在耳侧盘成发髻,带着珍珠的金线发网牢牢罩在两个发髻上。 小姑娘面无表情地站着。棕色的眼睛如同在冻水中结结实实地泡过一般,混浊冰冷。男孩和她大眼瞪小眼了半晌突然醒悟过来,这诡异的小女孩在等着他点餐。 “这是饭店吧?”男孩不确定地问。 小姑娘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口齿间发出几个零星气音。她探出胳膊从腰间系的口袋里拿出一卷泛黄小纸,插到男孩虚握的拳头里。 男孩展开小纸,裹着冷汗的手指在纸上按出脏兮兮的指印。努力看了良久,男孩辨出这是张菜谱,上面列着耳熟能详的各式菜名,菜名后描着怪里怪气的粗茎五瓣花,标着“1、1/2、1/4、2、4”之类的数字。男孩松了口气,心道这店也不过是待客方式有几分古怪罢了,价钱倒还来得便宜。 他快速浏览了一下,发现菜单上都是他吃过的菜,男孩迅速敲定了订单:“呃,我……要煎鳎鱼,配点蔬菜、热汤和面包,可……以吗?” 小女孩安静点点头,她收回那卷古老的菜单转身往黑洞洞的厨房去了。 女孩手中那卷菜单上,文字正一点点消失,陈旧的纸张最终变成漆黑一片,仅剩下那些怪里怪气的五瓣花在一片漆黑中闪烁着幽暗的血光。 男孩迟疑站了一会儿,挑了张临门的桌子落了座。他无事可做,低头逐一检查双手十指,抠着指缝间的黑色污垢。在他抠到第七个指甲时,小女孩伴着细碎脚步声走了回来。 她举着个木托盘,上面正散发着迷人的食物香气。扁圆形的鳎鱼煎得金灿灿的躺在洁白的盘子里,配了三片黄油烤面包,绿油油的蔬菜用大碗装着。出乎意料,这个怪异店铺的饭食看着非常诱人。 一一把饭菜摆在木桌上后,娃娃收了托盘,慢腾腾退到房间的阴影里。 男孩开始狼吞虎咽。他迅速把那些饭食扫进肚子里,用面包把盘子里剩下的汤汁蘸得干干净净。 ××× ××× ××× ××× 四生休安静地站在小饭店残破的房顶上。小怪兽蠕动着身体从他胸前的口袋爬了出来,随后这蛋黄一样的东西像只毛毛虫那样慢吞吞爬到男人的头顶。 “他居然吃得下去!”小怪兽揪着一簇男人的卷发啧啧称奇,在小怪兽眼里,男孩正迫不及待地将一块腐朽的肝脏塞进嘴巴里,接着西番雅又急切地举起一节小肠。 男人垂下眼眸,阴冷的气息从脚下饭店的地心慢慢升腾起来。那气息污秽,裹着血渍和腐败物,散发着贪婪的异味。 “西番雅们总是做出可怕的选择。”片刻之后,他摸了摸头顶帝江毛扎扎的屁股,“再等一会儿,帝江,稍安勿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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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番雅咽下最后一片面包,低着脑袋把桌面上撒落的面包屑一粒一粒粘在指头蛋儿上,送到嘴里砸吧有声。随后,他咕咚几口气喝光了剩下的残汤。 干完这一切,男孩儿心满意足地打个咯,接着,他一低头险些岔了气。 那个红衣服的小姑娘不知何时贴着桌子站着,冰凉浑浊的目光直直落他脸上。娃娃将一个细长的木托盘托得老高,示意男孩把饭资放到上面。 “多少钱?”男孩问道,将干瘪钱囊里所有的硬币纸币一股脑都掏出来。 小女孩扫一眼皱巴巴的钞票,默默摇头。 “不够?”一股凉气腾一声,直接从男孩的脚板心窜到头顶,他慌忙站起来,一块莹白色的晶体从他胸前的口袋里滑脱出来,在木桌上滚了一周。柱状晶体晶莹剔透,周身裹了一层绒毛般的温暖白光。那温暖的白光微微晃了一下,轻柔地扩大开来,安静地抚着男孩和女孩的脸庞。 “要多少钱都可以!宝石不能给你!”男孩一把操起晶体塞回自己的口袋。
××× ××× ××× ××× 在男孩儿掏出晶体的刹那,房顶上站立的男人瞳孔猛地收缩,他苍白的嘴唇微微扯出一个讥诮的幅度。他慢慢垂下眼睑。 女孩在晶体上注目了一瞬,随即摇头,用右手在左肩上凭空比划了一下。 “……” 男孩用力咽下唾沫,发出很大的咕咚一声。 小女孩把菜单在木桌上展平,点着菜谱后面的鬼画符。那些带着粗茎的五瓣花此刻看起来如此像胳膊的粗犷涂鸦,而那些四分之一、三分之一的标示…… 男孩瞪圆了眼睛,哆嗦着问,“是……是要我……砍下左胳膊付账?!” 小女孩点头,她从腰间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小尖刀,刀刃泛着惨白的寒光。女孩一本正经地把它递给男孩。 只听咣当一声巨响,接着一阵喀喇喇乱响,在碗碟们飞溅的碎瓷片中,男孩紧紧握着晶体快如脱兔,拖着长长的尖叫尾音,消失在了店外的浓雾中。 嘎啦啦啦啦,整个饭店抖了起来,像是气极的模样。 一片尖锐的瓷片扎进了小女孩的脸颊,她站在饭店门口,合拢手指,扯住那块瓷片,小巧的手指打滑了几次,才找准位置捏住瓷片,她面无表情地拔下瓷片掷到地上。瓷片撞击地面变成纷纷扬扬的细碎齑粉。女孩脸上的伤口没有留下一滴血,她面皮上一层薄薄的东西被瓷片驱散开一丝,露出一点端倪,那是伤痕累累的木制面庞。片刻之后,那层薄薄的东西蠕动着再度连成一片,女孩脸蛋上的伤痕被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掩盖起来。 饭店中心的巨大柱子突然咔咔抖动起来,污秽的气息像翻卷的黑云以柱子为中心弥散开来。那些漆黑的云雾触手推搡抽打着小女孩,对她的渎职发泄着莫大的愤恨与怒气。 小女孩被推搡得摔倒在地,陶瓷碎片在她胳膊和腿上划出零碎的痕迹,黑色的云雾裹着腐臭和血污朝她猛扑过去,小女孩一骨碌爬起来,身形灵巧地避开污浊的雾气,她一个箭步跨过门槛,冲进浓密的雾中。 ××× ××× ××× ×××
“跟上他。”四生休吩咐帝江道。得了命令的小兽嗖一声窜出去,高高飞在男孩的头顶不远不近地缀着。 四生休从房顶跃下来,他来到黑店正门口,慢吞吞迈步跨进店里。 在店铺大厅的正中央,那支黑漆漆的柱子悄无声息地收拢黑气,竭力把自己伪装成一根寻常木柱。 四生休不紧不慢走到木柱旁,伸手搭上木柱光洁的表面,他掌下金色的光华一晃而过,一圈火光在下一秒就包裹了柱子。 柱子激烈抖动起来,咔咔作响,汹涌的黑色雾气宛如实质,雾气的尖端凝结起来像是细长的剃刀,它们直直插向四生休的躯体。 四生休朝后跳开,他朝着木柱猛地一挥手,巨大的下玄月形弯刀从虚空中出现,拖着凄厉的风声砍向木柱。 木柱是根逆柱。哪怕吞噬了数十上百具生物残骸,积累了浓厚的怨气,它也仅仅是跟柱子罢了。这污秽的柱子在铸造师四生休的眼中,尚且比不过一根寻常的烧火柴。 铅灰色的弯刀堪堪贴着地面,将逆柱齐根削断。逆柱发出可怖的嘶吼,腐臭的黑气仿佛钢铁触手那般涌出来,它尖叫着企图把深渊之人扎成筛子。 四生休快速比划了一个施法手势,金色的巨大圆形图案以逆柱为中心舒展开来,原本细小的火光猛地升腾,十二支巨大的火舌包裹了逆柱。腐臭黑气被金色火光节节吞噬,逆柱颤抖着成为焦炭。 四生休退出店铺,他挥一挥手,火光冲天而起,那簇火焰变得巨大,有生命般摇晃着巨大的金红色火舌包裹了整个黑店,火焰残暴而耐心地一点点把怀中一切悉数化作灰烬。 四生休站在离火舌一步之遥的位置,当一切即将燃烧殆尽的刹那,他抬起眉眼,如同约好一般,逐渐熄灭的火舌中升腾起一个若有似无的人形。 由火焰组成的人形奋力维持住自己分崩离析的形体,朝四生休探出手来。那道火焰人形神色间混杂着残酷与温柔,瞪向深渊之人的目光看起来疯狂暴戾,当那火舌碰到四生休脸庞时,火焰人形的目光又变得柔和起来。 被火舌舔到的皮肤痛得深入骨髓,尽管如此,深渊之人依旧勾起苍白的嘴唇,露出笑来。 下一刻,火焰和人形都消失了,阴冷的风呼啦啦刮过,脸上残留的疼痛渐渐平息,四生休的笑容消失了,他垂下眼睑,用脚尖慢条斯理地碾碎一块焦黑木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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