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生休站在巨大的城墙前,紧紧扯着旅行斗篷,神色阴翳,巧克力色的眼眸里积着疲乏,发白的唇角绷着,发梢凝结的水滴一粒接一粒坠落。 城墙漆黑,如同生硬的骨刺,插在浓厚的洁白雾气中,生生刺痛了男子的眼。 “这是常世,”四生休慢慢皱起眉头,打量着四周,“或者说是生与死的灰色地带。西番雅怎么会到这里来?”跟片刻前相比,他的脸色更苍白了,仿佛肌肤下已没有血液奔流,薄薄的皮肤透出一股病态的青来。 “西番雅进去了。”小怪兽帝江指着黑石城堡瓮声瓮气地说。 “门在哪个位置?”他先前已经绕着这座安静得如同坟场的诡异城池绕行了一周,愣是没有看见城门。 “门会自动出现。”帝江回答。 话音刚落,恢宏的门便突兀地出现在男子面前。那是50腕尺高的一道石头拱门。光滑的巨大黑色石块儿组成没有缺憾的完美弧形。漆黑的门柱透出森黑的亮芒。门缺失了门扉,空洞地大张着口。 门就这样冷冷地和男子互相对望着。四生休凝视半晌,裹紧了旅行披风踏入城门。 尽管没有回头,男子知道,在他踏入城池的刹那,门消失了,浓重的雾气在他身后形成密不透风的厚重隔离层。 蜃气的迷宫。 四生休双手隐藏在旅行斗篷之下微微抖动,随着他的脚步,黑沉沉没有光泽的小针按照规律的间隔逐次打入地表之下。 那些漆黑小针消失在泥土和石块之间,然后在男子脑海中,它们一颗颗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即将组成完整的地形图。
××× ××× ××× ××× 局促的脚步声回荡在白茫茫的雾气中。自漫无边际的乳白色里,逐渐浮现出一个矮小的人影。 男孩战战兢兢地在雾中摸索着前进,他穿着苔绿帆布夹克,背着硕大行囊,这些东西无一例外都变得湿漉漉的异常沉重。 男孩名叫西番雅,他两颊还带着没有褪尽的婴儿肥,生着一头乱糟糟的黑头发,蓝眼睛瞪得溜圆,两只惊惶不安眼珠子不时从眼眶一边滑到另一边,如同烫炉子上坐立不安的猫。 西番雅缩着肩,小心翼翼迈着步子,拼尽全力压低脚步声。 讨厌的脚步声。男孩咕哝。 无论何处发出的细微声响都足以引发男孩的惊跳反应。 男孩用食指神经质地摩挲着鼻头上一块褐色雀斑,他非常后悔进入了这座城。 西番雅是从原本居住的破败城堡里逃出来的,他奋力划了几个小时木船,才终于抵达了遥远的彼岸。待他踏上陆地后,却发现什么事情都不对了。 原本熟悉的海岸小镇消失了,他仔细丈量过的小村落无影无踪。雾气不知从什么地方慢慢蔓延过来。荒凉的山石慢慢生长在雾气里。刺柏和雪松张牙舞爪地探出枝条。 西番雅惊慌失措地在迷雾里狂奔,试图找回曾经熟悉的道路。 然而雾气似乎是可怕的封路者,无论如何都无法突破。 西番雅奔跑了一天一夜,吃光了背包里的干粮,喝干了瓶中最后一滴清水。雾气依旧无处不在。时间渐渐变得模糊起来,西番雅觉得筋疲力尽,他已记不得自己走了多久,刚才他蜷在岩石边睡了一会儿,醒来以后饿得快要发狂。西番雅抱着空空如也的肚子心底慢慢爬上可怖的绝望。 在绝望即将到达顶峰时,在奶白色的雾气里,西番雅依稀看见一座影影绰绰的城。饥饿的西番雅跳起来不管不顾地冲向城堡。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黑石城墙恢弘高大,城门像幽深的巨口那样张着。无知的西番雅一头扎进去。然后,他发现在跨越界限的霎那,城门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寒意深重的黑石高墙形成一个完美巨大的圆,西番雅变成了笼中的一只猎物。快要饿死的猎物。 雾气无处不在。 模糊的建筑物慢慢透出一点行迹,街道上似乎有影影绰绰的人形在晃荡。然而,待男孩儿小心谨慎地靠近却又发现那不过是路灯浮动在雾中的阴影。 整个城安静异常,如同巨大的坟场。 男孩在雾气中哆嗦。他讨厌雾气,也讨厌古堡。 他觉得恐惧像一片潮湿冰冷的叶子,紧紧贴在背心的正中央。男孩想,摇晃在其间的除了魔鬼便是走投无路的惊恐者──比如自己。 他为之前的偷窃行为感到有点后悔。不过这些微的后悔仅仅只存在了一秒便烟消云散。 西番雅把手伸进贴身的上衣口袋里,一块温热的晶体安静地贴着胸膛散发热力。西番雅用手指拨动晶体,一束摇曳的白色光带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孩子的手指,光温暖干燥,抚摸上去像是梦中母亲的手指。男孩其实记不得母亲的模样了,但他喜欢晶体溢出的白光,非常非常喜欢。
××× ××× ××× ××× 西番雅从记事起就跟着爷爷住在芒什省海中间一座四处漏水破破烂烂的黑石城堡里,他从来没有见过古堡主人。 城堡四面环水,离最近的海岸有几英里远。小岛说是岛都有几分勉强,真要说起来,那不过是一堆突出海面的花岗岩堆,在岩堆上面遗留着一座岌岌可危的破败黑石城堡。被海浪冲刷得灰扑扑的石头像金字塔那样垒在灰蒙蒙的海床上。岛周围漂浮着莫名其妙的雾气。 说来也奇怪,小岛离最近的城镇不过几英里,但男孩在岛上时从没见过有人来拜访小岛。小岛或许是被诅咒的,男孩想。 破败的黑石城堡趴在圆锥形的花岗岩上。城堡四周有些枯败的杂草和灌木丛,它们顽强地生长在贫瘠的花岗岩缝隙间。在更远的土丘上,有稀稀拉拉的小树林。树林里有几只乌鸦栖息着。到了小岛边缘,便是灰蓝色的大片海水和浓厚的雾气。 西番雅讨厌爷爷,讨厌乌鸦,讨厌他们住的岛,还讨厌这连绵不绝的雾气。正是这见鬼的雾隔绝了岛和真实世界。 男孩的爷爷也叫西番雅,是个瘦骨嶙峋的糟老头。男孩的爸爸也叫西番雅,但男孩记忆力从没有过他。在男孩还是个奶崽子的时候,他的父母一起划船到附近的城镇去采购生活用品,然后一去不复返。 老西番雅说他们遭遇了不幸,回到了主或者神或者其他什么鬼东西身边去了。 小时候,西番雅还蠢蠢相信老头的话,稍微大一点后,他觉得老西番雅就是个满嘴胡说八道的老混球。他父母才不是到主身边去了,他们一定是受不了这个鸟不拉屎的狗屁岛屿,所以抛下他浪迹天涯去了。 小岛与古堡在儿时对于西番雅来说是神秘的游乐场,但当他一天天长大之后,他便开始厌倦,甚至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但老西番雅不允许,老人说他们是古堡主人的家臣,他们命中注定要为大人守护城池。 男孩讨厌这个说法,他讨厌“命中注定”之物。他感到苦闷,他厌倦了每天吃黑面包偶尔掏几个海鸟蛋打牙祭的日子。他讨厌老人煮的培根豆子汤,讨厌洗得发黄的衬衣和永远湿乎乎的牛皮靴,讨厌每天夜里都给自己拽被子的那双苍老的手。他讨厌老人的一切。 他只想要挣脱束缚。
××× ××× ××× ××× 爷爷从不让西番雅独自划船出行,需要采购物品时,老混蛋便划走岛上唯一一艘小船,把男孩孤零零扔在荒岛上。但每个月的第五天,老人都会大发善心,划船带着小混蛋去最近的一个乡村晃荡一圈。上了岸,老人哪也不去,直奔村里唯一一家小酒馆,老西番雅在那一天总是喝得酩酊大醉,男孩则若有所思地在村里按照自己列出的逃亡计划一寸寸度量可能规划路线的土地。晚上,男孩则划船载着痛哭流涕的老混蛋回家。当他费劲地把老头塞进冰冷潮湿的被窝后,这糟糕的寻常一日便画上戛然而止的句点。 他们的日子就这么惨淡地过着。 但以前不是这样的,老西番雅咬着黑面包挥舞着嶙峋的枯爪,对男孩说,以前这里是光辉灿烂的城堡,球形的水晶灯高高低低漂浮在天花板上,银子般的光线被弯曲的穹顶巧妙反射,光辉无处不在。 男孩面露讥笑地看着四处漏风的破烂城堡,老人说得唾沫横飞,没有注意到男孩的目光。 老人说他们家世世代代是城堡主人的管家,他们是他的仆从。在老人嘴里,城堡主人是个英明神武、能力非凡之人,主人英俊潇洒,对待旁人温暖和煦,主人穿着绫罗绸缎,仪态优雅,月亮在他的额头,太阳在他的胸口。在老西番雅口中,那位素未谋面的主人简直就是上帝,老人毫不吝啬地用种种美言包装着男主人的形象,他描绘得太过美好以至于一切都丧失了真实感。 男孩从没见过古堡主人,他觉得老头不过重复着一个没落的睡前故事,类似于豪夫童话伊索寓言什么的。 在男孩看来,他爷爷大约是因为租不起城镇里的房子,所以龟缩在一个年久失修四处漏水的无主古堡里,年复一年地欺骗小男孩说这古堡有个灿烂的过往。 人们不都这样干吗?过着穷困潦倒的日子,每天啃两片黑面包吞一口清水,苟延残喘活着,却骗自己说我们是精神上的百万富翁,有辉煌的祖上和封地,在过去的日子里,我们穿着绫罗绸缎,品尝着琼浆,从早上就开始享受肥美的烤鹅和红酒煮李子,我们餐厅的地面上铺满了黄金,头顶上是璀璨巨大的水晶灯。 多惨淡的谎言。 男孩几口咽下面包便跑出了房间,做着白日梦的老头孤独地坐在黑漆漆的石头城堡里对着空气讲述他虚幻模糊的记忆。 梦这个东西,谁不会做呢?男孩蹲在岩石上,拔着几株荒草。一只乌鸦在黑石城堡的断垣上嘲笑般呱一声大叫。男孩拽起一块石头朝乌鸦狠狠扔过去。滚。男孩咆哮着压下喉咙深处的一声哽咽。 夜深人静的时候,男孩偷偷溜进老人的房间,从耷拉在椅子上的裤带上驾轻就熟地摸走钥匙串。男孩轻快地奔跑在破败的黑石城堡里。这城堡许多房间都坍塌了,四处长着荒草,但最深的走廊保存得完美无缺。走廊由黑沉沉的方石组成,举着照明灯走过时隐约可以看见石质下有曼妙的花蕊与遒劲的枝条,在走廊尽头,有一扇沉重的紫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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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在男孩十几年的生命里,他有什么喜欢的东西,那便是这扇门后的房间。 门后是个黑洞洞的房间。 房间空落落的,地面和墙面布满纵横交错的线条,房间没有窗户,仅仅有一扇通往走廊的大门。平时紫铜门被老西番雅仔细看着,门上落着沉甸甸的锁。 老人夜里总喜欢喝几口烈酒,在海风呜咽中沉沉睡去。这时候,男孩就会摸去老人腰上的钥匙,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开房门进入那个神秘的房间,男孩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做的,他通常在里面待一宿,清晨时分又锁好大门,把钥匙轻巧地挂回老人的皮带。 男孩喜欢那个黑洞洞的房间。房间漆黑的穹顶上,装饰着一块孤零零的晶体。 那是块神奇的水晶,里面大约被浸透了荧光剂。因为他不论何时抬头仰望,晶体总焕发淡淡的温暖白光。西番雅在黑暗中坐在地板上呆呆仰望晶体。晶体会微微闪烁,然后在他身上落下一柱温暖柔和的白光。不论多么痛苦焦虑的心情,都能在这束白光中得到安抚。这是男孩生命里唯一的奇迹。 所以男孩很早以前就决定,总有一天他要开这坟墓般四处漏水的家,在离开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要,唯独要偷走这块浸透了荧光剂的晶体。
××× ××× ××× ××× 今年冬天比以往任何一个都冷。潮湿的海风呼啦啦刮了一个月后,老人病倒了。各种小药片草药汁水轮番上阵后,老人也不见好转。男孩守在老人的病榻前,沉默地听着垂死者的呼吸。那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喀啦啦喀啦啦地响,还带着尖锐的哮鸣音,只要听过一次就会明白,这风箱再也无法修葺,前途令人绝望。 在一个寒冷的清晨,老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太虚弱以至于都没能留下一句像样的遗言。 男孩没请牧师,他艰难地背起死者,将僵硬的老人安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棺椁里。棺椁已入土一半。 男孩绕着海岛走了整整一圈,把他所看见的任何白色小花和干枯发白的草茎都摘了回来。他细致耐心地把那些白色的小植物一一安放在老人身边,选出最好看最完整的小白花扎成一束放在老人拢在胸前的苍老手掌中。做完这一切,男孩盖上棺椁,填好泥土。最后,他给老人用木板钉了个结实的十字架,上面用小刀用力刻着孤零零的一个词:忠诚者。 男孩盯着这个词看了几秒,觉得一切讥讽又荒谬。他手里紧紧拽着一串钥匙,等了这么久这么久,这东西终于是他的了。 西番雅将一小捆肉干塞进背包,还有一点衣物杂碎,东西拉拉杂杂,也塞满了一个背包。之后,他明目张胆地用钥匙打开房门,在黑洞洞的房间里搭了一个简陋木片钉成的人字梯摇摇晃晃去够那块晶体。 当他的手指生平第一次抚上晶体时,他感到胸中涌起莫大的快意。那块晶莹的石头摸起来温温凉凉,表面光滑,肌肤沾上去几乎舍不得松手。 原本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只是在他用撬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那块晶体从穹顶弄下来后,事情变得有点可怕。 在晶体脱落穹顶的刹那,地面和墙壁上那些凹凸不平的线条突然变作刺目的红。可怖的红线组成了难以言说的复杂图案,整个房间随后开始震动,一股可怕的灼风开始旋转。 西番雅跌坐在地上浑身战栗。 这感觉就像地底下原本沉睡的某个可怕的东西被他唤醒了。一定是个巨大的恶魔,西番雅战战兢兢地想,这鬼东西原本被晶体镇压着,但他取下了晶体撕毁了恶魔封印,这可怕的恶魔即将突破封锁重现世间。 西番雅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间,他一把捞起背包狂奔而去。七手八脚地爬上岛边唯一一艘小破船。 奋力划出去老远老远以后,西番雅回过头,惊惧地看见十二支巨大无朋的金红火舌像是恶魔的触手包裹着古堡。 他一边拼命划桨一边回忆爷爷曾经说过的古堡主人。那是西番雅们的主人。他们的主人叫做四生休,乃是深渊之人,那人生得面貌俊逸、身材高挑、举手投足如同神祇,且拥有神力。 爷爷还说,那位大人是控制火焰的伟大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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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番雅把手从兜里抽出来,将手心的湿冷狠狠擦在工装裤上。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男孩对自己说,他深深吸一口潮冷的空气,艰难地挺起胸膛,缓步踏进雾气之中。 男孩不曾看见,在他轻轻眨眼,眼睑垂落之际,雾气如同灵巧的活物,稍微撕开一个口子,让男孩进入,待男孩张开眼睑之刻,雾气已再度封闭起来,成为洁白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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